2014-10-30 13:06:11|來源:人民網|字號:
我住進了當地的學生宿舍三樓北邊的一間房子。我想首要的任務就是熟悉當地的環境。奧斯納布呂克的德語本意為“牛橋”,它源於命名者看到牛走在市內野兔河的橋上。這是一座隻有十五萬人口的城市,在中國不過是一座小城,但在德國已經算是比較大的城市了。在下薩克森州僅次於漢諾威和不倫端克,屈居第三。我住的學生宿舍離市中心不遠,它周邊都是高大的森林和茂密的叢林,不時可以看到野兔在其間穿行。我從學生宿舍乘車到市中心不過一刻鐘的路程。坐在車上,我感到很特別,車上隻有幾個人,大多數座位是空的,沒有國內公共汽車上的擁擠和嘈雜。同時我也感到自己有些不自在,在眾多的金黃頭發當中,隻有我是黑色的。一個歐美人到中國來,無論是在哪裡,都有人主動打招呼、攀談。但我這個中國人到德國來,卻無人理睬我。不僅如此,我還看到他們眼神中的淡漠與距離。
我來到市中心叫市場的地方,它就是這座城市的中心。那裡有一個小廣場,是用石頭鋪成的,旁邊就是哥特式的市政廳和新教堂。這座市政廳在歐洲歷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。在著名的基督教的三十年戰爭時,天主教和新教就是在這裡簽訂了和約,從而成為近代歐洲的開端。在市政大廳內還挂著當時幾十位國王的油畫肖像。在客人的簽名本上,我揮筆寫下了自己的大名。距離廣場不遠是大教堂市場,旁邊屹立著氣勢恢弘的羅馬式的天主教大教堂。奧斯納布呂克所轄的天主教教區曾經是德國最大的,因此這個大教堂成為了這個教區的中心。我走進教堂,看到了十字架上的耶穌。在這靜謐的空間裡,體會其庄重與神秘。奧斯納布呂克城市中心的建筑完全合乎古希臘城邦建筑的理念。古希臘城市的中心是一廣場,周邊是神殿,劇院和議政廳。神殿是城邦守護神和諸神現身的場所,而劇院表演神與人的斗爭,議政廳則討論城邦的公共事務。這一格局在近代城市建筑中發生了變化,神殿變成基督教堂,劇院則更多地上演近代藝術門類,市政廳是民主議政的所在。離開市中心往南去,就是奧斯納布呂克的王宮。它是一座典型的巴洛克式建筑,黃色的牆體、紅色的瓦頂,自身形成了一院落。同時在宮前樹立了以希臘神話為題材的人體雕像,噴泉在不斷涌出,使那裡變得生機勃勃。在噴泉的南邊,是一大片平坦的草坪,它的周邊是高大的樹木,上面則是湛藍的天空和白色的浮雲。昔日的王宮久已成為今日的大學。我在草坪上躺下,想著這裡就是我要學習的地方。
在奧斯納布呂克生活了一段時間以后,我不僅對那裡的城市街道有了初步的了解,而且也對其氣候有了些常識。奧斯納布呂克位於德國北部,是典型的海洋性氣候,雖然夏不熱,冬不冷,但氣候多變,有時一天會出現幾種天氣現象,出太陽,降暴雨、下冰雹。它幾乎每天都會間歇性地降雨,但極為短暫。為此我總是帶一件輕薄的雨衣。
盡管奧斯納布呂克是一座美麗的城市,但我沒有家園感,我總認為她是別人的,而不是我的,因此有一種說不出的距離感和疏遠感。我在超市購物時,也會碰到一些友好的老太太打招呼,她們問我是不是越南人,我說不是﹔有時她們也問我是不是日本人,我也說不是,而強調說我是中國人,並耐心地告訴她們越南人和日本人都比較矮小,不會長到一米八以上。於是她們笑了,稱贊我的德語非常好。德國人之所以會把我當作越南人和日本人,是因為他們隻知道越南人和日本人。在德國,大批越南難民開設了中餐館和中國的雜貨店,同時日本人的汽車和家用電器也充斥著四周。這樣越南人和日本人進入了德國人的日常生活和語言之中。相反德國人對於中國人所知甚少,也許他們一般隻知道筷子和功夫,更多的也隻知道一點毛澤東和毛式服裝。對此我有些憋氣。中國還有許多東西德國人聞所未聞呀。有些德國人和我說話時沒有預設我是越南人或日本人,而是問我從哪裡來。當他們知道我是從中國來時,就會接著問我什麼時候到的和什麼時候回去,我告訴他們我剛來,一旦學完了就會回去。
有了這些經歷之后,我想我應集中注意力思考自己在生活與學習的問題。我每天都在我的房間裡盤點,哪些是我面對的困難,同時又如何去克服它。
首先是語言。雖然我能對付一些簡單的日常對話,能聽能說,但稍微復雜了還是不行。因此我和人還不能進行深入的交流,有很多詞聽不懂,有時即使聽懂了一些詞,但也不明白整句話的意思。特別是在看電視時,我簡直無法分辨節目主持人口中發出的音節。另外我說的能力也很有限。我首先用漢語造一個句子,然后把它翻譯成德語,有時卻無法找到一個切中的詞,隻好先想出相關的英語單詞。這樣往往形成了:有話說不出。至於我讀報紙、刊物上的文章,還不是很流利,必須借助詞典。寫一篇地道的沒有語法錯誤的德語文章,恐怕要一天的工夫。我的語言能力除了要對付一般的日常交際之外,還要對付學校正式入學的語言水平考試。我當時還只是短期的訪問學生,轉成正式學生必須通過這樣一門考試。之后我還要對付各種哲學課程的語言問題。總之語言是我在德國遇到的最大的鬼門關,而且也是永遠跳不完的鬼門關。
其次是經濟。在德中國留學生許多是國家公派的,他們享有德國方面資助的獎學金,無須為馬克發愁,可以一心讀書。但他們也可以在放假期間打工去掙一筆外快。另外一批是自費生。一般家境殷實,從父母那裡拿了數萬馬克,因此在德國也衣食無憂。但他們往往無法動用這筆錢,靠在周末和假期打工維持自己的生活費用。不過自費生中還有一批是沒有任何經濟保障的,這就必須靠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。有些學生干脆就不上課了,同時找了幾份工作,成為地道的打工仔。在眾多留學生中,公費生瞧不上自費生,而自費生中的富人也瞧不起窮人。其實我就屬於其中的窮人,因此成為了異鄉人中的異鄉人,處於最邊緣的地位。我出國的大量費用是借的,在德國每月的生活費最低為六百馬克,如果每小時能掙十馬克,那麼每個月至少要工作六十小時。剛到德國,我也去職業介紹所去找工作,但由於我的德語水平還不是很高,不能勝任其工作要求。於是我想還是把語言提高了再說,等待時機找較好的工作。雖然我開始沒有工作,但我還是憂心忡忡,為自己的生計發愁。那隻有唯一的辦法是:節約、節約、再節約。我給自己一個規定,絕不亂花一分錢。
第三是專業。我所學的專業是哲學,那西方哲學當然就在西方了,其中除了古希臘哲學就是德國古典哲學和德國現代哲學。我來到德國,可以說是來到了哲學的故鄉,在這裡可以學到純正的哲學。但這種純正的哲學也是最困難的哲學。我認識一批在國內學習哲學的人,來到德國以后從事中西哲學比較的研究,以發揮作為中國人的特長。即使拿到哲學博士之后,人們也很難找到飯碗。因此哲學不是一個可以尋找面包的工具。也有一些國內學哲學的人干脆改換去學經濟學等專業,這樣就可能在德國的公司找到職務或者充當西方公司在中國的代理。我充分意識到了學習德國哲學是非常困難的,但我不想改變自己的學習方向。對我來說,哲學不僅是我的專業,而且也是我的生命。如果放棄了哲學的話,那就等於放棄了我的生命。因此我決定鍥而不舍地繼續學習哲學,或者說,重新開始學習哲學。
所謂重新開始學習哲學,就是拋棄自身過去在國內所接受的哲學教育。中國的西方哲學研究大都是編譯性、介紹性的,很難說是一種研究性的工作。許多專家並不懂德語或其它西方語言,因此無法閱讀康德、黑格爾、尼採、馬克思、海德格爾等人的原著。即使有人有能力閱讀,但他們掌握的哲學文獻也極為有限。但在德國則是一幅另外的情景。我到大學的圖書館去看了看,每一位重要哲學家的著作都擺滿了一書架。一方面是他們各種不同版本的著作集,另一方面是關於他們的英、法、德文的研究著作。至於各種哲學期刊的研究論文更是不計其數了。中國學者在語言和資料上的欠缺,在根本上制約了中國西方哲學史研究的深度和廣度。許多西方哲學家認為,中國基本沒有嚴格意義上的西方哲學史研究,更多的隻有西方哲學史的傳播。因此我在德國的哲學學習迫使我要完成一個根本性的轉變。
第四,生活。作為一個中國人在德國生活,我必須適應德國人的生活方式。在吃的方面,我開始嘗試吃面包加黃油和奶酪,並練習使用刀叉。當其他德國同學不在廚房時,我才偶爾做一點中餐,並馬上徹底清除中國菜烹調過程中所特有的油煙味。德國人有些愛吃中國菜,但有些連其味道都不敢聞。在睡方面,我仍保持自己的習慣,晚十一點睡覺,早晨七點起床,中午午休。但德國同學一般是晚上一、兩點鐘才睡,上午十點左右起來,中午無午休。這樣他們在晚上和午間的吵鬧往往干擾了我的休息,有時人很疲倦,隻有靠咖啡來提神。但我也想逐漸地和他們的生活節奏合拍,晚睡晚起,放棄午休。至於個人衛生方面,我比以前更重視。聽說中國人身上有一種豬的氣味,德國人身上有一種牛的氣味,而人對於不同類型的氣味非常敏感而且反感。這樣我堅持每天早晚淋浴一次,並更換衣服,修理胡須與鬢角,以保持個人的清潔衛生。
第五,心理。一個人在德國,就如同一個人生活在陌生的世界,他並不象有的人想象的那樣是生活在天堂。在這樣一個陌生的世界,最大的心理問題就是孤獨和寂寞。一般的中國人,不管上公費生還是自費生,都很難融入德國社會裡。因此在德的中國人隻能構成一個自己的交往圈,他們往往在一起吃飯、打牌,然后閑談,東家長、西家短。我剛到德國時,周圍既沒有什麼德國朋友,也沒有什麼中國朋友,完全是獨自一人。特別是在周末,樓裡的同學都紛紛外出,與友人共同享受快樂時光,而樓道裡僅剩下我一個中國人。這樣往往整天沒法和人說一句話。由這種孤獨寂寞所引起的對家人的思念,對未來的憂愁往往如同霧靄一樣彌漫在我的心頭。我知道這種孤獨是不可避免的,同時我也知道我不能逃避,必須習慣,也就是說,我必須在這種孤獨中生活。因此我要忘掉孤獨,專注於學習。或者我在學習之余,獨飲德國啤酒和法國波爾多葡萄酒,以酒釋懷﹔有時我就一個人在周圍的樹林和原野散步。
除了這五個問題之外,我自己還存在許多其它方面的問題。這些問題是我在國內所不曾有的。它們雖然我也曾想象過,但卻從沒有經歷過,現在我在德國卻親身體驗了。這些問題對我來說都是困難,有的還是非常大的困難。但我想我一定要克服它,走一條路出來。
到德國一個多月了,我開始慢慢地給國內的家人和朋友寫信,告訴他們我在德國的狀況,讓他們不要為我操心。同時我也積極地和德國的一些熟人建立關系。卡羅已經回到波恩附近他父母的家,他邀請我到他家住一段時間,也許能幫助我了解和適應德國的情況。
我坐車來到了波恩,卡羅在火車站接我。能在德國相見,我們感到萬分高興。隨后卡羅開車帶我到波恩的主要街道跑了一圈。我們去了貝多芬的家,那裡是他出生的地方。貝多芬獅子般的頭發似乎是其英雄交響曲的音符,它使我想起他的名言:扼住命運的咽喉。這位英雄給予了我勇氣,我現在就是要從他那裡獲得戰勝困難的力量源泉。之后我們來到萊茵河畔。萊茵河水象蒼天一樣藍得純粹。在偉大的德意志精神空間中,除了古希臘諸神居住的奧林匹斯山和中世紀建立的上帝之家—教堂之外,就是這自南向北貫穿德意志大地的萊茵河了。萊茵河!詩人荷爾德林稱它為父親般的河流。在其贊美詩《萊茵河》中,詩人頌揚萊茵河的源頭是個謎,連歌聲也無法將這個謎底揭開。詩人訴說了萊茵河的命運,同時也訴說自己的命運。萊茵河不停穿越在德意志的大地上,也流淌在詩人的心田裡。在這夏日的黃昏,我漫步在萊茵河畔,被這河流呈現出的神秘所吸引,它也勾起了我對家鄉河流的追憶。
天快黑了,我們駕車由西向東越過萊茵河,駛向波恩東邊的一個小村,那是卡羅的家鄉。他的父母和三個妹妹都都熱情地歡迎我,流露出興奮和好奇之情,也許他們是第一次見到一個中國人,也許是第一次請一個外國人來到家裡。我就這樣在他家住了下來。卡羅白天在一家工廠干活,賺些錢作為平時讀書和生活的費用,晚上才回家。這樣我白天就看書並和他母親聊天,晚上則和卡羅交談。過了幾天,我便對他家的情況有了一些了解。原來卡羅的父母年輕時都是種地的,后來由於普遍的工業化,他的父親便去了工廠上班,而母親則操持家務,三個妹妹也都在工作。他們家有四輛汽車,這是上下班必要的交通工具。他們家的生活很鬆散,大家都是分開吃飯,而不是象中國人那樣圍在一起吃,只是過節才如此。到了周末,卡羅不再去工作,便帶我去看朋友,和游覽附近的風景。有一次我們來到了著名的愛姆斯溫泉,那裡曾是俄羅斯人聚集的地方,據說陀斯妥耶夫斯基的《卡拉馬左夫兄弟》就是在那裡醞釀而成的。有時我們也去周邊小鎮的啤酒館去喝當地出產的啤酒。我在卡羅家呆了半個月,便想回去,我感到客居於我於他都有所不便。但卡羅和他家人都不這樣認為,挽留要我住下去,但我還是堅持要回奧斯納布呂克。
我在回去的途中去了明斯特,到那裡看望我研究生時期的女同學。我們能在異鄉見面,心裡得到了無比的慰籍。她比我早來一年,但現在仍處於困難時期。她的德語入學考試還沒有通過,一直都在語言班學習,同時不斷在當地和外地的餐館打工。生活應該說是很辛苦,有一種說不出的寂寞與哀愁。其實我雖剛來不久,但又何嘗不是如此呢?同是天涯淪落人,何況相見已相識!(鵬富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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